风雪夜归人
固始到冬天下雪是常有的事。凡到了12月底,气温掉到0度以下,就开始有预兆。下盐个子,听到“噼啪”的声音,人人都探出头去看:下雪了吗?下雪了吗?这时候最难熬,冰冻的气息扑面而来,雨伞罩不住的袖口和裤脚都冻得要死。再冷一点反倒好了,天不这么沉重地砸冰,就成雪。上学的时候咬着热水烫好的牛奶,沿着花坛边边走。一脚踩在混了泥的碎雪渣里,一脚踩在草堆的厚雪里,胶靴子凉的冰冰,心儿跟着雪花跳啊跳
虽然是年年见面的常客,但是好歹算是南方人,小孩子,遇到下雪天,还是免不了哇啦哇啦地惊喜起来。中午放学回家吃饭,妈妈姨姨就把裹成一个球的我和哥哥拉到姥爷的院子里打滚,用不知哪来的傻瓜相机拍照。哥上了小学就去了县城,岁月留下珍贵旧影,感谢雪。
雪天睡觉前会问爸爸:“明天早饭能去门口吃小笼包吗?炒米粉好吗?”隔着一条小路就是菜市场,通往学校的路就在市场旁边,一条老街道路横穿而过,形成一个十字路口,早餐店种类繁多,生意极好。每天早上7点开始是rush hour,穿不同校服的孩子和穿睡衣的大人一起挤在一起,到处都是“一笼小笼包两碗胡辣汤”、“炒米粉不要豆芽”和“火食馍三个油条两根”的踏实温热。
早餐摊子6点就开张了,除了新年正月里,他们天天都按时和面,点起炭火炉子,等待着垂在布棚上的那束晨光。那条菜市场旁热气腾腾的拥挤小路,离家念书之后最常想起,尤其是,妈妈真的把炒米粉盛在瓷钵子里带回来过;打包的胡辣汤,倒进瓷碗里时冒着滚烫水蒸气的样子,把一整天都描绘得像系着丝带的礼物一样。
那些年,我住在这样的小镇子里。
80年代的老结构瓦房和2000年政府建的两层砖房各占一半;树很多,苍绿。难以想象它的安静平稳。老人与旧房子,让它呼吸缓慢,逐渐疲惫,时到至今,年复一年挖掘机与混凝土改造着。镇子上的人熟悉彼此,饭后去做客搓麻将,或者在国道旁边摆桌椅打牌下棋。偶尔和爸爸买菜回来,常常遇到不太认得的人和他打招呼,就叫一声“叔叔”“阿姨”,似真的记挂过一样。哪怕理发,也是跑进去叫一声:“叔叔,我来了”,就边看电视边等。剪完了,爸爸就正好买完菜领我回去。
小镇有一个90年代建起来的澡堂。曾经好像是我爷爷的宅院,门口买票,后面洗澡,大开间。每逢冬天,和南方人的习性截然相反,我们镇子人会去澡堂里洗澡。
澡堂小,人很多,不乏会有磨叽的,常常要排队。碰上带着小毛毛头来的,就更不得了,怕水的哭声很惨。不记得了,我每每都磨蹭着不愿去。妈妈24岁生了我。放弃了继续考会计。而后家中一场大火,烧掉了很多记忆。幸亏她很吃苦。吃苦也是一种聪明。曾经记日记,午睡时最喜欢听她念给我听——都随着大火没有了。
破破烂烂的学校刚搬到新教学楼,每天放学都跳着回家,那个中午,在姥爷家吃完最喜欢的毛豆肉丁,跳着出门。
隔壁的火苗跟着院子的天花板路过了一个大秋天
院子里有一个小池塘,池塘边有两棵大的梧桐,后院有桂花树,9月开始开桂花,10月落光。巷子里朴素慈祥的老人,长相正如年岁,而我记得她头发是最黑的,一把梳起,发际线是心形,嘴角微微下垂,却总让人觉得庄重温婉得很。像《康熙大帝》里孝庄的斯琴高娃。
据说是爸妈的媒人,那些年头里总会帮我们家。年年消受这样的恩泽。
十几岁后同样寒冷的冬天,我上学了,不再常常看到在门口磨云的老人们。
搬家之后,没有人再需要老澡堂。
小镇经历着市政建设的福利。平改坡,背街小巷,煤气水电换管道,2000年后的一切都没有商量余地。
老人们也随着子女搬家。还会想起那夏夜,哥在院子里啃着西瓜,突然哭了,说再也吃不到姥爷姥姥种的东西。大人们安慰他不会的,可是这十多年过去了,真的再没吃到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瓜果菜蔬。
我知道他内心痛苦不堪。
我离开了小镇子念初中,妈妈陪我住在学校门口的小阁楼里。爸爸寂寞起来,这样的安排,就没有人陪他了。
下过小雪的三线小城,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是葱花炸油锅的香气。骑车穿过一个个红绿灯路口,感觉到自己真是一颗尘芥。耳边越来越清楚地听到时间过去的声音。活过去的许多年间从未幸福满溢过,多数都是不断地沉溺消逝的心境,然后在某天,突然感觉到心灵的日新又新,突然觉得不需要再和自己说很多话,突然觉得内心变强大。我想灵性上的长大从来都不是一蹴而成的事。我的宁静来自那仍然能发亮的受苦的灵魂。
学校在离小湖很近的地方,年年看雪,都是湖边。日日走在路上,忽然有了自己的世界。10年始,智能手机大行其道,很多人都陆续拆了座机,由此忘记了小时候打电话给哥哥,一直觉得这个“66”结尾的号码有某种,很妙的缘分。害怕忘了,长大以后就把所有的密码都设为这个。
他们,这些人,因为困难的生活成了朋友,在不困难的年月里,从没人计较当年投入。史河边的镇子异名为各条街道,但同样承载频繁的人员流动。总能看到出门打工回来的人,聚集在集镇和小商品市场,年轻而疲惫。依然没有给任何人,更多翻身的可能。
有的人每天跑步,消磨孤独,由此得到快乐。
毕业这一年,我真正离开了小镇。搬到这里以后,窗外不再有不睡的路灯,有心事也懒得再表演。回想起来,竟有一种,我们两代人何其相似的错觉。一个人不知道另一个人的事。月亮不知道地球。鸟不知道鱼。脚不知道鞋子。梦不知道安眠药。火堆不知道青草。风信子不知道风。佛珠不知道佛。
走过姥爷易主的旧房时,我忽然想起从前这么期盼地抬头看窗户是否亮着,太多年过去了,恍惚还以为上年才在中堂里给他们拜年—— “磕个头啊,磕头给红包啊”。
冬天快到了,郑州下雪的时候,我们会不冷吗?
雪花,我问你,进一间新的房屋,比回到老家更顺遂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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